(一)睡眠,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,是港湾,是庇护所,是你可以放下所有戒备,沉入黑暗的唯一时刻。但在高墙之内,睡眠不是权利,而是任务。晚上九点,电视准时关闭。新闻联播的尾声还在空气里回荡,但监舍里的气氛已经变了。喧闹像退潮一样迅速褪去,取而代 ঐ之的是一种压抑的、程序化的寂静。赵立军坐在自己的铺位上,开始叠衣服。外套,裤子,都必须叠成标准的“豆腐块”,棱角分明,放在床头。这是规矩。他身边的“老鬼”——一个因为经济问题进来的五十多岁男人,叠得比他还好,像台精密的机器。没人说话。只有衣服摩擦的声音,和远处走廊传来的、铁门开关的沉重回响。九点半,准时熄灯。灯不是全灭,天花板角落里一盏昏黄的声控灯依然亮着,发出幽灵般的光。这光线刚好能让巡夜的管教看清监舍里的一切,也刚好能让你无法彻底安睡。赵立军躺下。木板床很硬,垫着的褥子很薄,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部的骨头硌在床板上。他朝右侧躺下,身体微微蜷缩,脸朝着过道。这是他进来三个月,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姿势。他的左手放在肚子上,右手放在枕头边,都在被子外面。不能面朝墙。不能趴着睡。更不能用被子蒙住头。巡夜管教的手电筒光束会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铺位。他需要看清你的脸,看清你的手。他需要确保你还活着,并且没有在做任何出格的事。赵立"军闭上眼睛,但他知道,有一双眼睛,随时都在黑暗中注视着他。(二)刚进来的第一个星期,赵立军完全睡不着。他习惯了在家里睡大床,习惯了自由翻身,习惯了把脸埋在枕头里,寻找那种被包裹的安全感。在这里,这些习惯都成了奢望。他只要一不自觉地翻身朝向墙壁,耳边就会响起一声低喝,或者干脆是警棍敲击铁栏杆的脆响,瞬间让他从混沌中惊醒。“新来的,把脸转过来!”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,像冰块一样砸在他心上。他只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僵硬地、屈辱地,把身体翻转回来,重新摆成那个规定的姿势。有一天晚上,他实在受不了,右侧的肩膀像被针扎一样疼。他悄悄地换到了左侧。不到五分钟,巡夜的管教就停在了他的铺位前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用手电筒照着赵立军的脸,足足照了半分钟。那光很刺眼,赵立军不敢躲,只能眯着眼承受。那半分钟,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管教走后,睡在赵立军上铺的“老鬼”探出头,声音像蚊子一样。“咱们这间监舍,规定是集体朝右。你没看大家都是朝右的吗?”赵立军愣住了。他这才发现,从头到尾,整整一排十二个人,全都像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一样,保持着惊人的一致——集体朝右侧卧,脸朝着过"道。“为什么?”他忍不住问。“为了统一,为了方便管理。也是为了大家好。”老鬼说,“你想,要是有人晚上突发疾病,脸朝着墙,谁能第一时间发现?要是有人想不开,手里藏了东西,谁能及时制止?”老鬼的话,像一把钝刀,慢慢割开了赵立军心里最后一点侥幸。他明白了。在这里,睡觉不是休息。睡觉,是你需要值守的另一个岗位,一个用身体的静止来证明你顺从的岗位。你身体的每一个姿势,都必须服务于“安全”和“管理”这两个至高无上的原则。你个人的舒适,是这个链条里最微不足道、最不值一提的东西。(三)习惯一个睡姿,需要多久?赵立军用了整整一个月。这一个月里,他每天晚上都像在和自己的身体作战。肌肉会不自觉地抽搐,大脑会发出翻身的指令,但他必须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这种本能。他学会了在半梦半醒之间,依然保持着对姿势的警惕。当这种警惕也成为本能之后,他终于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的整觉了。但他再也没有做过梦。睡着了,和醒着,区别似乎并不大。醒着的时候,他在流水线上拧螺丝;睡着的时候,他在“岗位”上值守。都是在执行命令。监舍里的夜晚,从来都不是安静的。呼噜声、磨牙声、咳嗽声,还有人说梦话的声音,交织在一起,像一首永不间断的、充满痛苦的交响乐。赵立军听力最好的一次,是听到了哭声。哭声是从角落的铺位传来的,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人,因为街头斗殴进来的。那哭声很压抑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,在被窝里呜咽,浑身颤抖。他不敢哭出声,因为这也是不允许的。赵立军听着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知道那孩子为什么哭。白天,他妈妈来看他了,隔着厚厚的玻璃,他妈妈哭得撕心裂肺。那天晚上,巡夜的管教似乎格外开恩。他在那个年轻人的铺位前站了很久,但手电筒的光,始终没有照亮那张埋在枕头里的、泪流满面的脸。赵立军把脸转向过道,看着管教的背影。他想,或许在这冰冷的规则之下,还残存着那么一丝丝,人性的温度。但更多的时候,夜晚是冰冷的。他会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。看着看着,他会想起自己家的卧室。他家的卧室里,有一盏妻子买的落地灯,灯罩是米色的,光线很柔和。天冷的时候,妻子会把他的手脚都揣进她怀里。她总是说他手脚冰凉,像个没人要的孩子。他会把脸埋在妻子的长发里,那里有洗发水的清香。他可以睡得像个婴儿。想到这里,赵立"军的眼角湿了。他赶紧抬起手,用那只必须放在被子外面的手,迅速擦掉了眼泪。(四)在监舍里,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新人,不看他的言行,只看他睡觉的姿势。那些翻来覆去、总想挑战规则的,一定是新人。而那些像赵立军和“老鬼”一样,躺下就能立刻进入“值守”状态的,都是已经被磨平了棱角的老人。他们已经把规则刻进了骨子里,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。有一天放风,赵立军和“老鬼”一起在操场上走路。操场很小,只能一圈一圈地走,像磨盘上的驴。“老鬼”忽然问他:“小赵,你想不想家?”赵立军点点头。“想家里什么?”赵立军想了很久。他想说想妻子做的红烧肉,想儿子在电话里喊爸爸,想夏天傍晚的凉风。但最后,他说出口的却是:“我想我家的床。”“老鬼”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,笑得有些苦涩。“是啊。”他说,“我也想我家的床。我想在床上打个滚。就那么简单,从床头滚到床尾,再滚回来。没人管我。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在冬日的阳光下,讨论着一个孩子气的愿望。那一刻,赵立军忽然明白了。他们失去的,远不止是自由。他们失去的,是那些曾经被我们视而不见的、最微不足道的权利——比如,安稳睡一个好觉的权利,自由翻一个身的权利。这些东西,在拥有的时候,你从不觉得它珍贵。可一旦失去,它就成了你日思夜想、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堂。(五)故事到这里,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答案。那个你绝对猜不到的睡姿,其实很简单:在大部分地方,是朝向过道,侧身卧躺,双手放在被子外。这个姿势背后,没有猎奇,没有神秘,只有冰冷的、绝对的、不容挑战的规则。它存在的意义,就是为了抹杀你作为“个体”的最后一点痕迹,让你在睡梦中,也必须保持绝对的顺从。我们每天都在床上辗转反侧,抱怨失眠,抱怨枕头不舒服,抱怨床垫太软或太硬。但我们或许从未意识到,能够自由选择一个睡姿,能够把头埋进被子里,能够肆意地在床上伸展身体,这本身,就是一种天大的幸福。请珍惜这份幸福。也请记住,不要犯任何一个可能让你失去这份幸福的错误。因为当惩罚来临时,它剥夺你的,往往就是这些你从未在意过的,最基本的东西。
